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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星火》

張潔平

自由撰稿人

2014-7-24 11:14:32

 圖/张淼

1958 年,一批被打成右派的大學生被送到甘肅的窮山溝里勞教,在城市裡還在歌頌畝產萬斤、超英趕美的大躍進神話時,他們卻見證了遍佈中國鄉村的慘絕人寰的大饑荒。「餓殍遍野,絕不誇張」。在那個向城市逃難的道路都被封死的年代,這些能說、能寫的大學生也成了大饑荒極少數的知識份子見證者。

年輕人沒有辦法再忍下去。有人上書中央。信件寄到了北京《紅旗》雜誌社,卻即刻被轉給公安部。上書者被抓起來,槍決。嚴酷的形勢下,其他的夥伴把深切的痛苦和反思,匯成了一本叫做《星火》的地下油印刊物。星火的發刊詞寫「放棄幻想,準備戰鬥!」年輕學生說,他們豁出去了,做好了犧牲的準備。雜誌 1960 年出版第一期,印了 30 本,就像無邊暗夜里遙遠的一點星火,在全國的同道青年中流傳。

如果你有機會看到這本薄薄的、手寫刻印的小冊子,一定會驚訝於在 50 年前中國濃黑得化不開的精神世界裡,會有這樣犀利得讓劍光劃亮了世界的文字。《星火》里的政論,並沒有停留在常見的「主席不知人間疾苦」式的委屈,而是直指對人民公社制度乃至整個共產政權的反思,提出中國共產政權的本質是與納粹同構的國家社會主義,而學生們要追求的則是民主社會主義。還有長詩,上海姑娘林昭的長詩,盜火的普羅米修士、《海鷗──不自由毋寧死》:「我們犯下了什麼罪過?/殺人?放火?黑夜裡強搶?/什麼都不是——只有一樁,/我們把自由釋成空氣和食糧。」

《星火》只活了幾個月時間。第二期已經編寫好的雜誌還沒有來得及付印,20 幾名星火成員便被集體抓捕,作為「蘭州大學反革命集團大案」,被判刑 15 年到 20 年。還有少數幾人,因為「試圖越獄」等種種罪狀被槍決。《星火》的發起者張春元就是其中一名被槍決的年輕人。林昭亦然。

張春元

張春元

譚蟬雪

譚蟬雪

張春元的初戀愛人、未婚妻譚蟬雪在度過了 14 年牢獄生涯之後,出獄便開始盡全力收集資料、追索這段歷史,用了 21 年時間寫成《求索──蘭州大學右派「反革命集團」紀實》。譚蟬雪說,歷史血的腳印,必須要記得,必須要留下來。曾拍攝了《尋找林昭的靈魂》的紀錄片導演胡傑則從 2008 年開始根據這些資料、尋訪當事人,2013 年製成了紀錄片《星火》。

昨晚獨立電影節現場的譚奶奶

昨晚獨立電影節現場的譚奶奶

和當年的油印刊物一樣,今天紀錄片《星火》依然只能在中國的地下流傳。昨天,在香港獨立電影節的灣仔放映會場,我第一次看了《星火》,並見到了輾轉到場的主人公之一譚蟬雪女士。紀錄片帶來的心中激盪,難以言表,也許需要專文來記錄。而在現場更加觸動我的,是 80 多歲高齡的譚女士的謙卑、清醒、堅定與充滿力量的平靜。影片放映結束後,現場的觀眾仍在抽泣聲中,譚女士站起來,向大家深深鞠躬,說了很多遍:「深深感激大家,深深感激大家關心我們,關心這件事」。那一刻真是心如刀割。要多少年的寂寞,多少年的隱忍,才化成了這讓人心碎的謙卑。譚女士說,她從來不向自己的兒孫講這些事,一個字不講,因為「今天形勢仍然嚴峻,不想再連累兒孫一輩」,而這也是常年登門的國保、國安對她最常說的話:「不要給你的兒女惹麻煩」。

50 年過去了啊。黃土地上的刑場、批鬥場、勞改營早就變成了車站、樓房、礦場,死於饑荒的幾千萬屍骨,早就被大國崛起的工地嚥得乾乾淨淨。而年輕的、什麼都不知道的我,只在淚光中永遠不敢相信:這是什麼樣一個國家,讓孩子死在槍口下,讓母親折損一生,讓奶奶直到墳前,仍啞口無言。

久久不能釋懷的影片,匆匆記錄如此。還希望之後為林昭到星火再專門、正式寫一篇記錄文章。這部《星火》推薦給所有人。譚蟬雪老師的書(《求索──蘭州大學右派「反革命集團」紀實》),據說 1908 書社還有售,請大家支持。胡傑導演一向是自費拍攝紀錄片,維生不易,也希望大家去中文大學的中國研究服務中心購片支持──「為眾人抱火的,不可使他凍斃於風雪;為世界開闢道路的,不可是他困頓於荊棘」。